小茹幸福的日子,蓦然截止。
在小茹面前,是一片残坦败瓦。陨石坠落的中心,一个大坑足有三里余阔,深约莫数百米。周围的地面土壤,向上翻滚,呈波浪起伏形状,形成一道道环形的伤痕。
大坑的中心,仍然闪烁着红光,仿佛有火焰由地底中钻出来。
所有的积雪都被溶化了,蒸气弥漫。房屋瓦泺中还夹着尚未熄灭的火头。
地形完全改变了,小茹几乎不相信眼前的景象。
与女伴们经常逛的庙街,令人开心的糖葫芦与竹蜻蜓。偷偷学习游泳的小西湖,能挑到性价比最高胭脂水粉的状元街,还有自己和年迈慈爱的老父母,居住生活了二十年的小鱼巷,统统消失不见了。
小茹无法再保持昔日的镇定和稳重,巨大的变故,对于一名未经历挫折的二十岁少女来说,是难以承受之重。
她失魂落魄,流荡在灾劫废墟之间。顾不上尘土覆盖了她的脸,眼泪无声地在脸上留下一道道伤痕。
她越过一具具尸首,顾不上恐惧,徒然地察看和寻找着自己的亲人,甚至盼望奇迹的发生,能看见活着亲人的脸孔面容。
同样和小茹一起,失魂落魄徘徊在陨石坠落现场的,还有数千名百姓,他们都是劫后余生者,抱着一线希望,更多的是恐惧和绝望。
如果有天界存在,死者会在天界中,怜悯地望着这片火焰的地狱,可怜那些行尸走肉的余生者,要忍受的痛苦和煎熬。
小茹终于放弃,原本的地形在天灾面前全数改变了,莫说亲人的遗体,即便是想找回自己熟悉的街道、小巷、地点,也变成不可能的事情。
她挥泪跪下磕头,把骇人的陨石坑,当作坟墓,拜别父母。
然后凄然离开,直奔城外。
她与别的劫后余生者不同,她虽然恐惧,却没有绝望。
她心中仍有光明和希望存在,因为,城外有一个男子还有等着她。
今日的灾劫只是一时,终会过去,而她与他之间,是一辈子的相依为命。
未来的时间还很长,无论有多么艰辛,她坚信,两人的日子会过得越来越好。
她停止泪水,脚步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是在奔跑,全然不顾地面积雪的湿滑,几番摔倒,又爬起继续。
小茹只想尽快见到朱矜,靠在他肩头上哭泣,尽情地把今日的痛苦和伤心发泄出来。
尚未走近橘子林,远远便闻到一股血腥味道。小茹吃了一惊,心中闪过一股不祥之兆。
位于橘子林的驿站,是临近京都较近的几个大站之一。
由于来往商旅众从,因此建筑也较其它驿站高大,有几栋两层高的大屋,供驿站守兵和来往商旅暂住,这里还有个大马栏,圈养着数十匹马。
因为马匹要经常轮换,供来往的传迅使者和部分旅客所用,混熟的程度不够,所以平时离驿站较远的地方,便能听见马匹嘶叫喧哗的声音。
但是此刻,却一片不同寻常的寂静。
小茹有点犹豫,但还是决定走近看看,今日她已经见过太多的血,将近麻木了。而且,橘子林里还有她最亲的人。
马栏已经被打开,驿子林里,松松散散流落着一两匹马,其它的马却不知所踪。
通往驿站的道路旁,横七竖八躺着几具汉兵的尸首,他们有的是头颅遭受重击,有的是被锋利的锐器砍死。
越往驿站走,汉兵的尸首越多。显然,有人袭击了驿站。
小茹越来越心惊,她快步奔向驿站大屋,然后,她远远看见驿站门前的一棵大树干上,挂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小茹手脚冰冷,仿佛有一把锋利的刀,把她心里仅存的温暧和希望,片片撕碎,扯入黑暗当中。
她强忍恐惧,行近大树前,见到那人四肢垂落,头颅软软地垂落,胸前横贯身体,插着一支钢制重箭,而且这重箭力度极大,把他钉在大树干上。
这支重箭足足有十余斤重,用精铁制成,若是用普通的弓,人力不可能射远。
这是西域狼骑的重箭。
小茹听朱矜说过,西方善鄯王国,周边沙漠荒原之中,有许多强大的妖兽出没,普通的弓箭,根本对那些妖兽的身体造不成损害。
所以后来善鄯王国的狼骑兵,便制造出出这种重穹钢箭,并以专门机械来发射,威力堪比火药枪,可以攻城守寨。
有了这种重兵器之后,西域狼骑才堪堪能抵挡住妖兽的进攻,在与妖兽的搏斗之中,也慢慢地占据了上风。
但是狼骑不是驻守在西域吗,怎么会突然间出现在长安?
而且妖兽向来是人族共同的敌人,善鄯王国虽然是西域强国,与汉国也时有摩擦。但在对付妖兽一事上,两国始终是站在同一阵线,近年来还是有来有往,为什么狼骑会偷袭汉兵?
小茹对两国之事也了解只得皮毛,这些疑问只在她心里一闪而过。她所关心的,还是大树干上的那个身影。
她手足冰凉,走到大树前,看见那个遭遇横祸的年青人,胸前神情平静,轻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正如他制琴累时,也会轻轻靠在小茹身上,休息片刻一般。
这个被钉在大树干上的年青人,正是朱矜。
显然,他是兴奋赴会,在驿站门口等待小茹时,刚好碰见狼骑来袭,一支重箭朝门射来,却把站在前面的他钉到大树干上。
小茹不知那来的力气,费力地扯下钢箭,把年青人的尸首放下来,钢箭太重,年青人出了许多血,一身血污。
小茹在橘子林里寻了一匹温顺的马,把年青人的尸首放上马背,牵上马匹,失魂落魄地来到一条附近的小河边。
她把朱矜的尸首放下,用冰凉的水把他身上的血污洗得干干净净,然后不说话,只紧紧紧地抱着他。
不知怎地,这个时候她并没有过多的悲痛,只是记起许多与朱矜一起的快乐时光,他的话语仿佛还在耳朵边响起,细腻地讲述每把琴的故事。
朱矜的音容笑语,越发显得清晰。
就象每把琴终有其归宿,故事也有讲完的一刻。
等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时,小茹万念俱寂,对尘世间再无半点牵挂。只紧紧抱着朱矜冰凉的躯体,静待那个时刻的来临。
伤莫大于心死,她没有害怕,反而有点期待,因为在另一个世界,她依然可以和朱矜生活在一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驿道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而小河边也偶有避难的百姓经过。见小茹模样,也猜到七八分,便有那好心的路人劝说小茹。
其中一位老人告诉小茹,西域狼骑军乘着陨星天灾,大举入侵中原,与汉军正在长安外围激战正酣,胜负难分,可怜百姓受那无妄之灾,建议小茹赶紧跟随大队,沿着黄河南下,逃离战火蔓延之地。
但小茹仿佛天生聋哑,无论旁人怎么劝说,始终不发一言。
老人见状,也只好长叹一声,放弃劝说,在小茹身边留下一些食物,便继续赶路。
可能由于陨星坠落的原因,长安周围的天气迅速变暖,雪停了,积雪也融化,再过得半天,天下竟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雨水湿透小茹的衣衫,她感到越来越冷,而怀中那具备僵硬的躯体,却越来越温暖。
她觉得自己已到了灯尽油枯的地步,她想:
“他会不会活过来,把自己带走,到达一个温暧四季如春的地方,筑起一间木屋,生儿育女,共同生活,她做自己的家务,他制自己的琴..”
想到此处,小茹僵硬的嘴角边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此时,她隐约听到一阵哭声,不以为意。
但是紧接着又传来哭声,而且哭得频繁,竟然是个婴儿在啼哭。
这两天,见到的死人尸体太多,对于生离死别,痛失亲人的悲伤,也成了寻常事,若是普通百姓,小茹可能根本不会理会,她本就是将死之人,又如何能去慰藉别人?
但婴儿无助,怜悯爱护是女子之天性,她不能不理。
那婴儿啼哭个不停,哭声清彻而纯静,声声敲动着她的心弦。
她艰难地转过身去,长时间保持着一个姿势,令她的身体已经僵硬了。
朝着哭声传来之处望去,只见小河中不远处的乱石堆处,搁置着一个竹篮,竹篮上有蓝色的布袄,婴儿的哭声正是由竹篮处传来。
竹篮浮在水面,不知从上游那里冲过来,冲到此处,恰好被河中心的乱石拦住。
只是竹篮太轻,勉强被石头搁住,随着河水渐急,竹篮不住晃动,眼看就要被急流冲走,而远方,便是小河流入黄河的交汇处,一但冲入滔滔黄河当中,这竹篮恐怕影踪全无。
小茹情不自禁地站起来,两天来,首次放下手中心爱之人的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