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老的名气一传开,前来听课的人更多了,可是依然没能将老周他们几个给吸引来。梁梦伟有些头疼苦恼,多点学问知识难道不好么?虽然自己也不是特别热衷,可是收获真的很大啊,你们几个也真的就这点出息了。梁梦伟想起在课堂上孤零零的自己,忍不住腹诽道。
不知道越是人多的地方,我越孤独么。梁梦伟望着周边黑压压的人群,哀怨顿生。
田老并不在意前来听课的人是多还是少了,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授课,不时的间杂着自己独到的观点,引来大家一阵笑声。
或许是男人骨子里分不出的风流,不知怎么就讲到了古代文人狎妓的爱好,田老笑说古时文人狎妓是一种潮流,和今人争先恐后的考公务员是一个道理,也分不出哪个清高哪个低下,无非都是为了一口饭而已。只是那时的妓女并非只卖皮肉,大多是色艺俱佳,虽不至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是终归要有一样拿得出手,肯让自己甘心委身于人的也必出自真性情,以至于被辜负则是后话,而那时的逢场作戏比起今天会更多一些情义。
梁梦伟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田老这一番有些“为老不尊”的观点深得他心。他从没觉着古代那些赔笑卖唱的歌妓有多无耻下流,即便现在那些只做皮肉生意的女子,他见到时也不会目露鄙夷。人家又不偷不抢,也是辛苦挣来的,难道就比当官贪来的,经商骗来的肮脏了?
他还记着在沈从文的《边城》里,连妓女的感情都那么泼辣耿直,毫不矫情造作。里面一段这样写着:
感情好的,别离时互相咬着嘴唇咬着颈脖发了誓,约好了“分手后各人皆不许胡闹”。四十天或五十天,在船上浮着的那一个,同在岸上蹲着的这一个,便皆呆着打发这一堆日子,尽把自己的心紧紧缚定远远的一个人。尤其是妇人,情感真挚痴到无可形容,男子过了约定时间不回来,做梦时,就总常常梦船拢了岸,那一个人摇摇荡荡的从船跳板到了岸上,直向身边跑来。或日中有了疑心,则梦里必见那个男子在桅子上向另一方面唱歌,却不理会自己。性格弱一点儿的,接着就在梦里投河吞鸦片烟,性格强一点儿的,便手执菜刀,直向那水手奔去。他们生活虽那么同一般社会疏远,但是眼泪与欢乐,在一种爱憎得失间,揉进了这些人生活里时,也便同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人相似,全个身心为那点爱憎所浸透,见寒作热,忘了一切。若有多少不同处,不过是这些人更真切一点,也更于糊涂一点罢了。短期的包定,长期的嫁娶,一时间的关门,这些关于一个女人身体上的交易,由于民情的淳朴,身当其事的不觉得如何下流可耻,旁观者也就从不用读书人的观念,加以指摘与轻视。这些人既重义轻利,又能守信自约,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较之知羞耻的城市中人还更可信任。
你可从这样的文字里看出脏了么?殊不知这人世间事,脏的从来都是人心。
提起狎妓自是避免不了“白衣卿相”柳三变,田老对他的词作推崇有加,称他不仅扩宽了词的题材,而且还是个全职写手,换做今天早有“扫黄打非”办公室去查抄那些淫词艳曲了。
田老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学生,也笑说自己这是通俗,你们别当成低俗告到教务处去,不然老汉就晚节不保了。此话一出大家都纷纷控诉田老这个年纪还羡慕柳永的“倚红偎翠”,年轻的时候估计早就赤膊上阵了,哪里还会有晚节保不保的事,该不保的早就保不住了。
大家口无遮拦的互相打趣,因为没有约束不少男生也越发的放肆,更有甚者当着女生的面去说那“一树梨花压海棠”的话来,个别懂得其中缘由的女生也被羞得满脸通红。眼看着教室就要演变成了勾栏瓦肆,田老赶忙收起了缰绳让那些男生稍稍收敛了些,所讲内容也回归了正题。但没过多久田老又由作品鉴赏讲到了他的风流韵事,顺带着普及了一下他名字“三变”的出处:“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后来又八卦起来人家为什么要改名字,又有几个与之要好的歌妓。大概我们每个人都有乐于窥探他人隐私的癖好,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尤其是男生们一个个聚精会神,调足了十分的注意力,生怕错过任何细枝末节。
但并非所有人都喜欢田老这种聊到别人的风流韵事就神采飞扬的授课方式,尤其是这样赞誉一个整日混迹烟花场所的登徒子,更能引起别人的不满。课堂上就有一个白净清秀的女生站起来质疑田老不应该这样推崇一个一事无成,最后被一群妓女埋葬的文人败类。
最后竟然总结出了他的四大罪状:身为文人,却无经纬之度济世之才;整日流连烟花柳巷,赚尽风流薄幸之名;空为五尺男儿,竟无延续血脉之嗣;徒来世间一遭,死后并无葬身之席。不孝有三:生不敬孝,死不礼葬,无后绝祀,柳永竟得其二。
这个看似柔弱的女生,说起话来如切冰断玉,字字句句都是清晰可闻。
还没等田老说话,后面的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便站起来反驳她不能因为自己的主观偏见就对古人妄加评论。女生个性十足,既不回头,也不理睬,漠然视之的态度彻底激怒了那个男生,义愤填膺的批驳古人信奉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本为谬传,更是因这句话拆散了许多幸福美满的家庭,况且如果再用古时的“三纲五常”作为标准评价一个人的话,那她应该先去把小脚裹了,哪里还会站在这里大放厥词。
田老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场面,颇为安静的看着俩人争论,笑称用古时标准评价古人就和用现在的社会准则评价我们一样行不通,因为类似这种做不到“为人民服务”仍不妨碍继续为人民服务的例子比比皆是,评价一个人的历史价值并不在于他曾经做了什么,而在于他为我们留下了什么。然后饶有兴趣的看着那个女生,问她最认可历史上的哪一位文人。
那个女生丝毫不惧田老的目光,依旧傲气十足,说她最欣赏清朝的纳兰性德,虽不能与苏辛相提并论,但论人品成就绝对超过柳永之流。
此话一出,犹如巨石震荡跌入湖中,激起了千层波浪,不少人直呼女生幼稚浅薄,田老此时也敛了笑容,低声说道:“你刚才的辩驳虽失偏颇,却也有见识,没想到……”说到最后竟少有的摇起了头。
旁人还未多说,她身后的那个男生已经按捺不住再次向她发难,说道:“他不过一个虚名溢乎其实的二流文人,也敢与柳七郎并肩齐走?先前你说他的不是我不想与你过多争论,只因个人喜好不同,但你不能一再侮辱他,若要真的较个高低,你敢和我一辩么?”
梁梦伟回过头看了一眼这个戴着眼镜的男生,倒也英气逼人,可是与他争论的那个女生始终都没有回过头看他一眼,使得他一腔愤慨却无处发泄,有些茫然无助的站在那里。梁梦伟觉得好笑,心想这个女生真是厉害,竟然懂得打败敌人最好的战略就是自始至终的漠视,而她又有着身为女生的天然优势,你纵然有万个不服气,总不能先于我而撒泼耍赖吧?
来选修这门课程的都有着不错的古文底子,而但凡有些底气又无一不好狂狷口角,一旦与人冲突不免要寻求他人助力,虽说文人相轻,但也正是因为彼此间互不服气才更需拉帮结伙,彼此帮衬,所以我们无论属文还是与人辩论,都长于引经据典,而短于敢发自家之言,近几十年尤其如此。
眼见男生落败,便有旁人站出来指责女生口无遮拦,说道纳兰的词匠气重,境界小,不耐久读,是有好句无好篇的典型,抒发的感情也过于苍白,多是小儿女情态,给人一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感觉,说白了就是矫揉造作。
这边话音刚落,那个镇定自若的女生终于沉不住气了,嗓音陡然提高,盖过了其他人的声音:“你们说他矫情么?殊不知这个你们看不上眼的人,却被王国维誉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难不成你们的学问比他还大么?”说完这个女生竟然冷笑一声,颇有任你们再怎么反驳,我自有强硬后台撑腰,能奈我何的样子。
梁梦伟和那个女生距离近可以清楚的看到她脸上的得意,也不禁气恼,王老先生这句话简直就是一块免死金牌,许多人喜欢纳兰容若不是因为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见”,就是因为王老的这句话。
其实说来也是,有人或许没有那么高的境界,而一旦被名人认可,就像是得到了权威认证一般,无论身价还是学识都会水涨船高。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教授和副教授的职称,随着时间流逝,本身的学识或许不会增加,但是年龄会增大,一旦到了某个年纪,“副”字就被去掉了,整个人也就有了不容质疑的权威。
梁梦伟有些气不过女生的傲慢,肚子里憋着一股气站起来说道:“王老先生的话并非金科玉律,他个人的偏见也是有的,例如他说宋代词家‘方回最次’就不能令人信服。而且名人大家也有‘纳兰词学女儿腔’的评论。要论才气成就远不及柳永,虽说他是走马章台的风流浪子,但他曾未辜负过谁,更是赢得了无数歌妓们的敬重,难不成你……”他本想说她尚不及歌妓懂得怜才,觉得有些不妥就没有再说下去。
女生似乎很不满意梁梦伟的批驳,对他最后的留情也不感激,只是一味的回击道:“你说他无才,你能写出‘人生若只如初见’‘一生一代一双人’这样的词么?”
梁梦伟听了顿觉好笑,也没了心思与她辩解,有多少人正是爱煞了这两句话才一门心思的称纳兰性德为公子的?“人生若只如初见”就如苍茫黑夜里的一点篝火,引得无数飞蛾扑向它的怀抱,以为得了光明与温暖却因此送了性命。想到她也不过是其中一个天真的小姑娘,便耐心的对她讲道,纳兰所有词里只有这句出彩,但放在整篇里就又断了意趣不知所云了,而且这句诗原出于骆宾王的“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他在《画堂春》里不但直接用了“一生一代一双人”,还将“相怜相念倍相亲”化成了“相思相望不相亲”,如果纳兰生在现代肯定是吃官司最多的一个人。
那个清秀女生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显然没有料到自己喜欢的竟是他人诗句,仿佛自己芳心暗许的正人君子原是偷香窃玉的大盗,无论是纳兰还是自己都受到了屈辱似的,又像主子无能让做奴才的也跟着抬不起头来了,一时不知该如何辩驳。正当这个女生语塞之际,又有一个圆脸的女生站起来为她帮腔,指责梁梦伟道:“别人说他未染汉人习气,不好堆砌典故,你偏偏在这里胡说八道说他盗用侵权,你到底有没有认真读过《饮水词》?我看你也不过沽名钓誉罢了!”
这个女生一上来就摆出了一副咄咄逼人的姿态,所有人的目光齐齐望向梁梦伟。
梁梦伟忽的眼神一黯,面上看不清是悲是喜,他沉默些许,抬头望着那个女生,淡漠说道:“《饮水词》么?我读过的。”
“他的每一首词,我都曾烂熟于心,即便是现在也未忘记。”
他顿了一下,继而回光返照般神采奕奕,仿佛是自问自答:“你知道为何称为《饮水词》么?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