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梦伟有了短暂的出神,不由得又去想那些年附在信笺后的纳兰词来。
想起的仅仅是那些词,和人无关。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这是第一首。当初为了选词犹豫不定,既怕讨不了她欢心,又怕表达不了自己心意,这首词他记得何其清楚。
他其实最想给她写的是“梦魂惯得无拘捡,又踏扬花过谢桥。”看到谢桥,就选了这首词。
梁梦伟嘴角微翘,眉眼渐舒,不再去理会那个女生的咄咄逼人。他才要坐下,那个女生以为自己得了势,颇有些得意,忍不住挖苦道:“冷暖自知?哼……”她冷笑一声,“像你这种生性凉薄的人懂得其中冷暖么?我看你也没读过多少诗书,说你沽名钓誉都是抬举了。”
梁梦伟眼神一冷,才刚坐下就又站起来,抬头望了一眼田老,见他只是抱着双臂斜睨着教室天花板,摆明了一副你们俩吵架关我鸟事的态度。
梁梦伟撇了撇嘴,转过身与那女生对视,盯着她一字一句说道:“沽名钓誉我认了,但是你给我听仔细了。”
“‘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翻用王次回的‘个人真与梅花似,一片幽香冷处浓’”
“‘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翻用郑谷的‘落尽梨花春又了,破篱残雨晚莺啼’”
“‘曲阑深处重相见,匀泪偎人颤’化用南唐后主的‘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
梁梦伟一口气说完,也不管那个女生涨红的脸,语气低沉的接着说道:“纳兰容若不是不喜堆砌典故,他是堆不出来罢了,所以干脆直接拿来用,若论遣词造句的功夫他还差的远。你如果仔细通读,就会发现他通篇的伤春悲秋,无病呻吟,更无完整意象。无外乎有人说他境界不深厚,措辞亦浅显了。”
那个戴眼镜的男生听到梁梦伟的反击,也觉得士气大振,忙不迭的说凡是喜欢他的词的人,不是读的书少,就是经历的事情少,总之就是品味不高,没有什么鉴赏能力。
他们一唱一和,将两个女生打的节节败退,那个圆脸女生更是气鼓鼓的说不出话来。这时有一个面色略黑的男生看不惯两个男生合起伙来欺负一个女生,站出来英雄救美:“我们之所以喜欢纳兰容若,是因为他真挚的感情,他最让人称道的是还是悼亡词。”
“感情真挚?他妻子在堂,小妾在侧,哪个少了?妻亡再续又什么时候缺过爱情了?与红颜知己眉来眼去,暗通款曲的情人也有一大把,实在想不出他是如何将真挚的感情划出多份匀给她们的。写几首悼亡词就显出真情了么?贺铸所写《半死桐》强过他不少,怎么不见你们哭喊着喜欢了?”那个眼镜男生见自己一方占据了上风便不依不饶的抢白他们。
黑脸男生似乎心有不甘又说道:“那他还多作边塞诗呢,像他的《长相思》就将思乡之情写的妥帖真切,难道你还说它风格单一吗?”
戴眼镜的男生本来对纳兰的诗词看得不多,但是偏偏对这首词很是熟悉,有那么些人世沧桑的味道,如果换做柳永的作品他自信班里没有谁能辩得过他,但现在却乱了阵脚,全没了刚才的气焰,慌忙间又去向梁梦伟求助。
那两个女生看到己方第一次占到优势,不由得对那个黑脸男生充满了感激,圆脸女生的目光更是温柔如水,只是瞥了他一眼便如春风化雪般荡开了他心中对女生的积寒,估计是这些年受到的白眼太多了,今天第一次领略到“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的魅力,肾上腺激素顿时猛增,黝黑的脸上也破天荒的露出了高原红,让大家不由得咋舌咧嘴,看来他这次的雪中送炭算是送对了。
教室里忽然安静的有些异常,所有目光都投在了梁梦伟身上,田老也是一脸微笑的看着他。梁梦伟暗自苦笑,心想如果这次再不能驳翻他们,刚才的口舌就算白费了,他站起来微微侧过身子,眼角余光看着那个脸色黑黑的男生说道:“我记得纳兰词里有这么一句‘最是凄凉三更雨,滴滴声声又起风’你觉得写得怎么样?”
大家对他的答非所问有些愕然,那个男生也愣了,觉得其中蹊跷,仔细思索了一会才说道:“这句写得极好,没有堆砌辞藻,也无雕琢的痕迹,只字片语就写透了一个人的悲戚孤寂,以平实之言入人心,正是纳兰公子的风格。”
梁梦伟听完忍笑摇着头说道:“其实那句话是我无聊时随手写的,你别介意,我不是故意要骗你,只是想说有的人一旦被某首词拔高了身份,喜欢他的人也就有了先入为主的概念,但凡挂上他名头的作品,也就一概而论了。”
大家听后纷纷笑出了声,那个男生羞愧的站在原地,不敢再看那个圆脸女生一眼,心里懊悔的想着田老那句晚节不保该不会是给自己挖的坑吧,这次算是丢人丢到家了。田老哪里想得到现在还有人在揣摩自己,只是摸着下巴眯着眼睛不住的点头。
梁梦伟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道:“纳兰没有经过战争,更没有戍守边关,他那些所谓的边塞诗,不过是偶尔出差旅游时写的散文随笔罢了,没有经历是写不出好诗词来的。先不说‘塞马一声嘶,残星拂大旗’‘冰合大河流,茫茫一片愁’这样的句子粗陋不堪,毫无慷慨悲壮之气,就连他《长相思》里的‘山一程,水一程’‘风一更,雪一更’放在他那个时代也无亮点可言,用今天白话翻过来无非就是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山,趟过了一条又一条河,可能以今人的眼光来看,这首词因为有了这些话才略显工整。许多人还说他文武双全也是不妥,他只是挂了个侍卫的虚名,既不能上马提枪,又无胸中韬略,算不得能文能武。而且清初的八旗子弟各个骁勇善战,他却像黛玉一样整日伤春悲秋,更因此早早丢了性命,着实没有可取之处。”
清秀女生听过了这些话不禁陷入深思,也第一次正视起梁梦伟来,她自信读过不少纳兰的诗词,现在却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来,虽然不甘心语气还是缓了下来,说道:“黑格尔说过‘存在即合理’,有那么多的人喜欢还是说明了他的价值,对于文学作品各有各的喜好,总不能因为你的观点就让我们放弃对他的喜欢吧?”
梁梦伟见那个女生对自己的态度有了缓和,自己顿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对文学作品的解读与评价,本身就是见仁见智的事情,我只是想说任何的盲目崇拜都不应该,尤其是对于文学作品。在我看来,贵族公子,小有才气,英年早逝,又有一段可供传扬的爱情,这些结合起来才是如今人们喜欢他的原因,而这个例子也最能反映出如今的营销模式,不论好坏美丑,只要有看点就会有人关注。而且,黑格尔的‘存在即合理’其实一个误导性的翻译,曾有人考证翻译成‘凡是合乎理性的东西都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东西都是合乎理性的’更为合适一些。”
那个清秀女生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虽说心里有些苦闷,但的确了解到了不少自己以前所不知道的知识,可是那个圆脸女生却一点也不服气,此刻骤然发难道:“你以为自己是谁啊,站在这里就可以对我们指手画脚?我们在座的也就你境界高懂得多么?纳兰所写只为自己,与他人何干?你不喜欢可以不看!”
梁梦伟看着她依旧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心想哪有因为自己喜欢就由不得别人批判的道理,而且她三番两次的针对自己更是气恼,便毫不相让的回道:“单若只为写自己,那他就不必拿出来博些虚名,更不必拜托别人为自己整理诗集了。你这样说来,非但自己盲目无知,更显得纳兰容若卑鄙无耻了。哪一个写出好的作品来不想着旁人传唱的,文人心思你还不明白么?”
“是,你我也都明白,难道说你站在这里慷慨激昂不是为了哗众取宠?用得着压低纳兰来显露自己的学识有多高么?要我看,若论卑鄙无耻别人都比不过你才对!”圆脸女生因为激动脸色近乎发黑,忽然让人觉得和刚才那个黑脸男生竟是那么般配。
“我绝没有说过任何贬低纳兰的话,你们说他至情至性我有过反驳么?我所说的只是说他的文学成就并没有达到可以让人仰止的地步,我们没必要将他的作品抬的那么高。讨论归讨论,为什么你一而再的专门针对我?你这样毫无理性于己于人都没有任何好处。”
“我说什么是我自己愿意,喜不喜欢又跟你有什么关系了?你说他百般不是,我反而更加喜欢,理不理性也用不到你来操心。”这个圆脸女生终于开始了撒泼耍赖,我可以辩不过你,但如果吵架的话你绝对敌不过我,只要最后压你一头也算是胜利了。
梁梦伟望着那个因为激动而失了理智的女生忽然觉得意味索然,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还是打心底不愿意去跟一个女孩子争来吵去,他忽然沉默了下来,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独自站着,孤独的身影让人觉得有些萧索。
田老将一切看在眼里,正要开口说话却有一道清脆的女声响起:“虽说自古以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好词好诗妙到一定境界,所谓的高下之见大部分取决于个人喜好,但像你这样无知的只能用黛玉说香菱的一句话送你:‘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上了。’辩不过别人就要耍赖么?”
梁梦伟本已心灰意冷,听到现在有人站出来帮自己说话,心下一暖,循着声音回头望去,在最后一排不起眼的位置站着一个女生。
那个女生拢了拢额前刘海,默然抬头不悲不喜与梁梦伟对望。梁梦伟看着那个眉眼如画的女生站在远处望着自己,一时有些痴了,心里浮光掠影般闪过她的名字:郑新桐!
她定定望着,忽的展颜一笑,低下了那对秋水眸子。梁梦伟抿嘴,轻笑弯了腰。
最不经意时又见你!